中元节的宴客和酒话

闭着眼，托着腮，我努力地冥想了一阵子，确实不记得在中元节这天有没有过化纸钱的行为了。我自忖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求财求利的人，然传统的化纸习俗我自觉地接受了。也许是儿时跟惯了父亲上祖母的坟，现在过年回乡，不管呆在哪儿，我依然乐意上坟，也乐意去各个庙里进香。没有别的企盼，只希望通过一次与死者或神灵的对话求得自己内心的踏实、舒展、通畅。这有如西方相信基督教的人在耶稣面前忏悔以求心灵宁静一样。但一直漂泊不定的我在中元节祭祀似乎是还没有过的。那么，今年的中元节化纸是不是头一遭呢？
中元节，这是一个专门宴请亡灵的日子。那些曾经在我生命中直接或间接、亲近或淡远、有关或无关地出现过，而现在都去了阴间的人，我几乎都想到了，因此多情的我烧了九份之多的香纸钱。农村的旧俗不但要有香纸，而且定要杀鸡并整出一大桌丰盛的佳肴恭请死者的灵魂入席。我因了家里人少，两张不大的肚皮盛不下多少东西，更兼儿子不肯吃过夜的菜，出于这种切实或者说实际的考虑，就把这盛大但繁琐的礼节简略了，只在心里用虔诚的心意宴请了他们一回。他们是谁呢？
祖母与外祖母
祖母是在我八岁那年去世的。一天晚上睡得正香，被父亲的低泣惊醒：“你娘娘（在我家乡都如此称呼祖母）走了。”在七六年，因为地主的成份不好，除了她自己的几个儿女，是没有别的人前来吊丧的。我没有悲伤，也不流泪。但我知道一点，那就是我原本该哭的。见着大人们那么伤心，我只怪我自己没有眼泪：我不哭，别人会说我不孝顺吧？在屋后的路上，我背着人偷偷把自己的口水涂到眼角，为的是要别人相信我也伤心了。这是我记忆中抹不去的一幕，今天曝光，只想说，这该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严重的骗自己又想骗别人的行为了。其实除了老天，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可是我却为此事背负了三十年的作假压力。今天说出来，祖母您会原谅我的年幼无知吗？
是的，那个时候我是还不知道伤心的。一位国家领导人逝世那会儿，我们排着队在他的像前凭吊。老师要大家哭，也有人真的哭了，可我也是挤不出眼泪来。那会儿，我真的恼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流泪。
外祖母也是那一年去世的。为此姨母不顾嫌隙来到我们村去我学校找我，为的是外祖母放心不下我，临终前叫的是“文儿”我。忆及姨母背着竹篓牵着我的手流泪的样子，犹如昨日之事，可我当时也没有半点触动。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自私、无情的人呢？别人是不是都比我善良、孝顺？
常常想起祖母住着拐杖挪动着她的三寸金莲的吃力模样；捧着一本《艺术世界》，深深地觉得自己是非常欣赏这个魄力无穷的伟人的；而对于外祖母难以瞑目是因为放心不下我，我想这个世界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她一般地牵挂我了，因此几回梦里想着她缺钱用，搭车为她送去钱，叫她不要过于亏待了自己。当年我没有为她们流泪，原以为自己是一个少眼泪的人，不承想长大后的我比黛玉的眼泪还多。来来来，祖母、外祖母，你们不要再是冤家，我们祖孙仨为我当年的幼稚、无礼、不明事理干杯！
伯娘与堂姐
伯娘九零年去世，因为突如其来的脑溢血。我一直不明白脑溢血是一种什么疾病，以至于健朗如我伯娘这样的人会那么快就离开我们，不给人任何挽留她的时间。虽然那时期一年我没有三天在家，但知道伯娘的日子犹如进入了又一个春天：她的亲哥哥从海外回来了，不仅给她带来了手头宽裕的日子，而且用本能的关爱给她带来了势利红尘给予的尊严。我那时自视清高，也自以为很清醒，因此在心里对伯娘因为她哥哥的到来而得到生活、地位上的改善颇不以为然。可是，当我被通知她走的消息后立即赶回了家。我不惯于在人前哭泣，夜深人静喧闹过后，还是忍不住悲伤抚着漆黑的棺木清泪长流。但我以为她可以无憾了：她在有生之年见到了她牵挂几十年、每每只能通过算命占卦问其生死安康的哥哥，她还有什么憾事呢？我以为她去得安然。
在没有母爱的日子里，伯娘给予了我一个人能够给予别人的最纯洁、最慷慨的关爱。伯娘从没夸过我，更谈不上娇我惯我，可她偶尔的喝斥使我孤独的心灵倍感温暖。虽然小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怜惜，但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最无私、最纯粹的爱护。伯娘家杀鸡，她定会为我送来一小碗鸡肉，这其中定有一只与堂弟碗里一样的鸡腿子。八九年上春，我是出于对命运的屈服还是反抗呢？反正我自作主张地把自己许配出去了。定亲的日子，伯娘主动代表我的娘家人去了男方家。伯娘这时期几次为我叹息：“你是命不好，可怜了！人家娃儿有爷娘疼，你小小地就没有人管。大了，过了好，到哪儿都是吃饭。明儿等你结婚，伯娘给你置一床好被子；我叫你姐姐也给你帮一床大棉被。”但我还没结婚，伯娘她就走了，而我也注定了不能像其他的姑娘那样带着红红绿绿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人。
姐姐是九三年猝死的，在她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年头。据说那时四十多岁的姐夫在外面与一个寡妇混上了，姐姐伤心至极，走路不注意摔了一跤，去医院的急救室呆了月余，尽管悔恨不已的姐夫（他做女婿二十余年是很有口碑啊）寸步不离，并且不惜以最大的成本挽留姐姐，然尽心尽力操持那个家的姐姐不愿原谅姐夫，她还是走了。看到因为悔恨一下变老了的姐夫，大家都说姐姐在那最后的日子里值了。姐夫确实回头了，可是，后来那个家因为姐姐的离去而变得不像一个家了：因为一种风俗，姐夫坚持让大外甥当即结婚，而外甥因为怨恨父亲，结婚并有了一个孩子后背叛了家庭，出走了；姐夫后来也没留在家里，流浪做小生意去了。
在所有的事故面前，这是我最伤心的。姐姐、姐夫夫妻俩，他们不论是在女方还是在男方，他们的为人处事都是很有口碑的。姐姐在婆家非常孝敬老人；而姐夫做女婿二十余年如一日是大家都知道的。姐姐只比我父亲小两三岁，他们夫妻对待我父亲就如对待我伯伯、伯娘一样：无论哪一个年节，他们给我父亲送的礼与送给伯伯、伯娘的礼一般无二，这在我们那里是很少有人能够做到的；而姐夫与我们的关系之融洽也是许多家庭所羡慕的；我是听着长辈们赞扬他们夫妻长大。可是，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流过泪，然我记得自己曾经绞心地痛：老天，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一件事使我相信：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这一件事使我怀疑：好人有好报。然我终究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纠缠老天：您为什么要使事情变成这样？为什么？

姐夫其实不是坏人，他或许是因为同情那个寡妇而一时走错了路。他不知道，他有家有室，他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家是时时刻刻需要他慎重呵护的。至于那个寡妇，她应该让有资格去怜惜她的男人去怜惜她。什么样的男人有资格呢？没有妻子的男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婚姻也是如此。祈愿天下的夫妻知道珍惜对方，千万别想着齐人之美！
来啊来，伯娘、姐姐，我们干杯！伯娘，侄女我谢谢您教明我什么叫怜悯！姐姐，堂妹我谢谢您教明我什么叫孝道！干杯！干杯！
友爱与玉秀
友爱是我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同村人，大我五六岁，因为我外祖母在我村时与她母亲关系甚好，她母女俩一直对我非常亲热。在我父亲外出我无人管教、四处闲荡的那几年里，我没少去她们家玩儿。她母亲特别爱说我外祖母是如何地疼爱我，譬如外祖母抱着我满村子地讨奶、每天会单独给我两个鸡蛋、带着我出了一点差错像摔一跤什么的她会责怪自己而拍打自己的脸，等等这些外祖母对我充满爱的小事在她母亲说来使我百听不厌。我想，我喜欢往她家跑，就是希望这些琐碎的往事带给我一些温暖。那时我的年龄段是11岁半至14岁半，孤单的我太需要人关爱了。我儿子年底满十四岁，我无法想象把他“放羊”后的后果。现在时兴说的留守孩子，他们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管着，可依然出了不少问题；而我那时真像一个野孩子没有人管啊。想一想，现在还好好的，我真的非常感谢老天！



只知道友爱是跳河自溺而走的。似乎源于一场与她自己父亲的争吵，又似乎是与丈夫赌气，总之我只是道听途说，因为我懂事以后很少出门玩耍，而我们的家不在一块地方，因此很少再与她在一起了。但我很惋惜，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气大，非要去死不可。后来自己也有过类似的行为，才知道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没有什么权衡、彷徨，去了就去了，大抵是一个定数吧。说起这话，有些伤感，但也只能这样想了。我什么时候死呢？我想我已经能够随时坦然地接受死亡之神下达的邀请书了，但不会再傻到去自杀。其实这是一个无法预知的问题，就留给未来去安排吧。
玉秀是我无知年月里陪伴我次数最多的伙伴，也比我大。在我的印象里，她似乎从来没有上过学。因为是母亲与别人生的孩子，她几乎小小地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她上面的姐姐在家辅助母亲做饭、洗衣服，而她很小就陪着父亲挖地、种田挣工分；并且在她家里，遭喝斥、打骂最多的人也是她。我无法理解这些事情，还问她哥哥姐姐为什么老是欺负她，什么事情都要她一个人去做。她特别羡慕我的命好，说我有吃有穿不要干活可以玩。可是，我那时是非常羡慕他们的。他们父母双全，家里什么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而我害怕天黑，害怕孤单。现在想一想，我俩的情形印证了托尔斯泰的“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这一句名言。
玉秀是生孩子那会儿走的。她有先天性心脏病，生孩子时才发现，可是已经晚了。大家都为她的走而惋惜。因为她的夫君非常爱她，她的公公、婆婆也都喜欢她；他们准备把房子卖掉给她治病，而这病确实也是不易治的。听说她走后她的夫君常抱着孩子去她的坟头哭。大家感叹她嫁了一个珍惜她的人家她却没有福气消受。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正确，我只想说：“玉秀，你可以没有遗憾的，因为你得到了真诚而热烈的爱！”
友爱、玉秀，你们想不到我每次烧纸的时候都能想到你们吧？我回家有时帮助别人，我继娘父亲总是说没有必要。在他们看来，外面人，不想干的，不必把钱白给出去。他们只知道我欠他们的，却不知道我实在也是欠着大家的。我吃了众家的奶长大，你们知道，我们那一片的人家，几乎家家都是我乞讨温暖的地方，几乎家家都是我可以留宿的窝。我欠大家的很多，我早就把自己视为众家的女儿了。所不同的是，大家认为我回报父亲是天经地义，而他们从未希望得到我的半点好处。他们之善良淳朴怎能使我在看到他们困难的时候无动于衷呢？来吧来，我们也喝一杯！你俩或许不知道，你们的照片我都还好好地保存着呢。友爱你的微笑好漂亮，我特别羡慕你青油油的眉毛，好看极了。玉秀我俩的合影你是闭着眼睛的，笑死我了，但你另外两张照片照得很好。看到你们的样子，我心里就很温暖。玉秀，你还记得吗？因为我怕鬼老做恶梦，你陪我的时候总让我睡里边。呵呵，我这一个老毛病是做了娘以后才慢慢消失的。来，不必感喟，我们干杯！
曾德快与王朝晖
这是两位求学时的男同学。我与曾德快有些瓜葛，与王朝晖只在一次讨论关于人生的问题上在大众场合说过话。曾德快是因为白血病而走的，王朝晖因为冬天与同学一起中流击水而一个人没有回来。
关于曾德快，那时很多人议论我与他有恋爱关系，我曾经的休学与他有关。不说我的感情世界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就是对他的某些做派我也很不以为然。他是班级里的风云人物，才华横溢、英俊高大，常常是大众场合的中心发言人。而我很不喜欢滔滔不绝的领言者，认为那是夸夸其谈、哗众取宠；我唯一承认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但他生病那阵子，我确实与他走得很近，常常去医院看望他、陪伴他。我认为自己那只是一种高尚的行为。
曾德快，我今天把心里话说出来你不会很失望吧？其实你想要的爱情很多女孩都愿意给你。她们很欣赏你，认为你是一个领袖型的人。尤其柳姑娘在你生病期间对你的热烈追求和爱慕，真地感动了我。说实在的，我在人间快四十年了，还只看到她这么一个女孩子能够那么大胆、勇敢地追求爱情，我真的非常佩服她！拥有这样女孩的感情，我以为你已经非常幸运了，因为，她的感情是那么地真挚、炽热、纯洁、高尚，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成分！在反思学生时代的时候，我一直为你能够拥有那份感情而庆幸！因为有柳不容亵渎的诚挚爱情，我认为你的青春是闪亮的。
说到王朝晖你，不能不提子英，因为子英对你是非常关注的；我常常是通过子英的述说对你有一点了解。与你说子英，只想到一个话题，这便是“知音”。知音源于伯牙、钟子期相遇相知的故事，两千多年了，它就那么成为一代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结。你俩有几次痛快的交流，子英说她很理解你，还把你称作“超人”。你不知道吧，因为我和她是用心灵交流的朋友，我们几乎是无话不谈。是的，我把子英视着平生唯一的知音，可我们的关系还是经不住生活的考验。大家有一种共识，那就是知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以为事情确实是这样。朋友易得，因为我们只要付出真心和爱就能获得信任和友谊。可是，高山流水的曲调弹奏出来并不是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能深谙其味的。我应该是有几个好朋友吧，我们之间应该是不乏真诚吧，然而，我们无法理解对方。我与她们的对话常常出现南辕北辙的结果。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因为我真的找不到一个可以轻轻松松说话的人。伊人已逝，曾经懂我的子英从我的生活中走脱了，不想再理睬我了，我奈之何？或许，我视她为知音，而她未必视我为知音，知音之说从来就是玄之又玄的话题？我先喝一口了。

不要奇怪我会想到你们，我后来的这将近二十年几乎一直在研究过去。关于爱情、友谊、志向，你们的故事使我有很多思考。曾经一个成绩非常好的女生把曾德快你比作风流才子，而另一个女生则视你为未来的大政治家；王朝晖，大家都知道你是张老师的得意门生，你徐霞客式的独游打出了自己的标号。知道你们是很有想法的两个人，大家认为你们的离去是“天妒英才”。而我脑子里的想法未必输给你们，我是视你们为同类的。可我今天要说，如果你们像我一样还在人间，只怕会对自己目前取得的成绩失望的。人活在世上所想的无非爱情、友谊、志向这三个问题。可以我之愚见，这是老天丢给人的三个诱饵：它们如一个个妙曼无比的女子，在不远的前方若隐若现；而等你一路尾随而去，才知它们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可想而不可得的。老天设置了许多迷阵，很多人被假象所迷惑而放弃了尾随，这也不排除尾随的辛苦、无望最终使他们停止了脚步。是啊，大家的耐心就这样消耗在追随她们的路途上了。我们一中的同学，我还没有听说过谁真正达到了她（他）自己想象中的境界。呵呵，很多人已经不相信那一个个妙曼女子的存在了。啊，不悲观，不悲观，我们干杯！也有人还没有放弃，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是不服输的。虽然我老是不得近她，但我不会停步！如果哪一天我有幸抓住了她裙裾的一点边角，沐浴在她的光彩里，闻到了她芳香的气息，我一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让你们也高兴高兴：理想，它也是可以接近的！来吧，为这样的信念我们再喝一杯！
二哥
二哥，我们的家长里短一时实在难以说清。我无法向家人诉说什么，但我以为你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会对一些事情有新的看法，我今天说一点什么，你可能已经能够理解了。
我知道，我一直被你们当作外人。一次你与你弟弟说事情，我和姐夫插话，你大声怒道：“我们在这里商量家务事，你们这些外人少插嘴！”吼得我和姐夫立马做声不得。与你说过同样意思话的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你弟弟认为他挣的钱理所当然的该送给你们用，而他对他的妻子我说：“你又不是姓傅。”妹妹也说：“嫂嫂本来就是外人。”知道吗？在我看来，尽管你与你弟弟读了很多书，有学历，有文凭，也自以为比别人都聪明，但我要说你们实在很无知，很愚蠢，从你们嘴里蹦出来的那些话都不像人话！按照你们的逻辑，妈妈即使生养了你们兄弟姊妹五个，她也不是你们傅家人；而姐姐妹妹，她们即使分别在谢家、余家生儿育女了，姐姐永远不是谢家人，妹妹永远不是余家人。我实在懒得与你们理论这些，因为我觉得你们既顽固又愚昧，因而不可救药。



人们常说女儿是别家的，媳妇是自家的；我诚心诚意想融入你们当中却始终遭到排斥。妹妹在家里呆不下去，我把她带出去做事，妈妈到处说我想把她女儿拐出去卖掉。我以为你年纪大了，老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事儿，热心给你介绍对象，希望你过上正常温暖的生活，你说我把她们介绍给你是瞧不起你。我实心实意地想跟你弟弟过一辈子，他说他娶我是判断失误，说我对他没有一点用处，说他瞧不起我。如果你们不嘴硬，你们会承认我是真正地帮了妹妹。如果你当年早成家，你绝不至于走得那么早！而对你的弟弟，我只想说，如果没有我和儿子，他迟早会像你一样沦为那个家庭的牺牲品。
知道吗，二哥，在你还没发病之前的前一年，我就听妹妹这样说：“大家都讲二哥的新房子是给大哥修建的。”而你走后他们果然就你留下的房子争吵了起来。你爸爸说你弟弟为你建房、治病出了钱，你的房子给大哥，让大哥替你还给你弟弟一些钱；但大哥拒绝拿出哪怕一分钱而认为那房子理所当然该他一家享用。似乎，为你那房子，姐姐夫妻也参与争夺战了。我们在外本来是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可排除在利益之外的妹妹总是忍不住要在我面前唠叨。想知道吗，二哥，关于你，关于你的房子，我这个被视作“外人”的人是怎么想的？
如果你不挑三拣四，又要媳妇漂亮，又要媳妇有工作有钱，你早成家了。如果你成家了，你不会过那种无节制的、没有规律的生活；你会一日三餐有定律，你会有一个知冷知热知痛知痒的人陪伴在你身边规范你的生活；你不会疾病缠身无人知晓也无人真正关心。即使到最后，如果你有妻儿，她们会因为需要你不能缺少你而极力挽救你，哪怕卖掉房子！我不能说家里有人望你早走，但我敢于肯定，如果你早有了自己的家室，你绝不至于那么早那么凄惶地离去！
我说这些干什么呢？这与我有何干系？当我知道自己真的被你们当作外人，特别是，当我知道自己真的被你弟弟我的丈夫视着那个家的外人，我就已经心冷了。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一个家庭接纳我对我的诱惑更大。我始终相信促使我活下去的推动力就是爱与被爱。在我少不更事的孤单成长岁月里，我常常羡慕别人家灯火下有很多晃来晃去的身影，我也常常羡慕别人家屋子里传出的叫闹声；从那时起，我就渴望我长大以后有一个与他们一样温暖的家。我从不把幸福定义在富贵体面有权有势这些范围里，我只希望我能拥有一些真心接纳我、把我视着家庭不可缺获的一员的家人；这样，我就能在灯火下晃动的身影中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是的，关于幸福，我的一生从来没有过比这更高的期盼；然而，最终我终于明白：天命不可违，强求是求不得的。对照我这几十年的生活，一个热闹和乐的家，于我真的成了“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奢望。这真是一种宿命！还好，使我始终感恩不尽的是：老天给了我一个孩子，让他在我前后左右“妈妈、妈妈”地叫得我心欢！
真的，对于你的弟弟，想到他的可恶处，我对他是有着极深的怨恨的。他不知道他的那几句话对我伤害有多深，他那几句话使我认为，如果我生活在农村，嫁了一个农村的男人，我会受到婆家人的重视，就像你们家重视大哥的谢姐一样，就像大哥把谢姐当作菩萨供奉着一样。人对幸福的定义永远无法相同，在我被你们视着家里的外人这一种情况下，在我知道我与我儿子跟你们相比永远没有你们重要时，我唯一感谢你弟弟的就是他给了我一个孩子！
来吧，我们连干三杯！听说你常常在外面喝得一塌糊涂，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非常孤独？你是不是也非常渴望人间温暖？如果一个家庭把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生活在其中的人又如何能得到温暖呢？听说你最后是自己放弃治疗的，我相信，因为他们不再留恋你，你是冷了心走的。世上的一切幽微的心绪，哪里能逃得出我小小地就看尽了世人心眼的明亮的心灵？我是如孙悟空被丢进八卦炉一样我一出生就被丢进了人世冷暖情海去沉浮的精灵了啊！哪一个人内心情感的些微变化我不能察觉？也许你弟弟自己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走之后，他对我和我儿子的态度明显变了，变得好起来了。

我是从不惧怕承认自己的失意的。我很脆弱，常常泪流满面；但我也知道我非常刚强，比谁都刚强！当我生活在冷漠里的时候，我的心也随着冷了；就像我生活在温暖里我的心会跟着热乎起来一样。不过，我非常欣赏自己的一点是：我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我绝不是失望；因为我始终相信赤道像南极、北极一样存在着！你不知道吧，作为弟媳李妹我始终是真诚地希望你好呢。我对别人好并不是我想取悦别人，包括你的弟弟，而是我知道每一个生命都渴望别人的真诚关爱！不说这些了，来，我们还是干杯！我真诚地祝福你来世幸福如意！
这次，我对着幽冥世界的你们讲了许多的心里话，我失态了吗？你们进入了能够明察人世的阴间，你们早已知道我的内心世界一直是疯疯癫癫的。来吧，来来来，我们暂时不分尊长，在座的都请干一杯！我做了一首词，我念给你们听：
江城子·丙戌年闰七月中元节寄语
中元凝露夜初凉。
借轩窗，望蟾光。
此刻幽思，促织共彷徨。
寂寞离魂今好否？佳节在，与君觞。

莫言生死两茫茫。
点心香，话沧桑。
不胜凄清，休得暗神伤。
秋意催人红叶了，谁饮得，顺心汤？
好！来！举起我们手中的酒杯，祝福所有的人来世顺心如意！我们就为这个愿望干杯！
2006-9-28

闭着眼，托着腮，我努力地冥想了一阵子，确实不记得在中元节这天有没有过化纸钱的行为了。我自忖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求财求利的人，然传统的化纸习俗我自觉地接受了。也许是儿时跟惯了父亲上祖母的坟，现在过年回乡，不管呆在哪儿，我依然乐意上坟，也乐意去各个庙里进香。没有别的企盼，只希望通过一次与死者或神灵的对话求得自己内心的踏实、舒展、通畅。这有如西方相信基督教的人在耶稣面前忏悔以求心灵宁静一样。但一直漂泊不定的我在中元节祭祀似乎是还没有过的。那么，今年的中元节化纸是不是头一遭呢？
中元节，这是一个专门宴请亡灵的日子。那些曾经在我生命中直接或间接、亲近或淡远、有关或无关地出现过，而现在都去了阴间的人，我几乎都想到了，因此多情的我烧了九份之多的香纸钱。农村的旧俗不但要有香纸，而且定要杀鸡并整出一大桌丰盛的佳肴恭请死者的灵魂入席。我因了家里人少，两张不大的肚皮盛不下多少东西，更兼儿子不肯吃过夜的菜，出于这种切实或者说实际的考虑，就把这盛大但繁琐的礼节简略了，只在心里用虔诚的心意宴请了他们一回。他们是谁呢？
祖母与外祖母
祖母是在我八岁那年去世的。一天晚上睡得正香，被父亲的低泣惊醒：“你娘娘（在我家乡都如此称呼祖母）走了。”在七六年，因为地主的成份不好，除了她自己的几个儿女，是没有别的人前来吊丧的。我没有悲伤，也不流泪。但我知道一点，那就是我原本该哭的。见着大人们那么伤心，我只怪我自己没有眼泪：我不哭，别人会说我不孝顺吧？在屋后的路上，我背着人偷偷把自己的口水涂到眼角，为的是要别人相信我也伤心了。这是我记忆中抹不去的一幕，今天曝光，只想说，这该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严重的骗自己又想骗别人的行为了。其实除了老天，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可是我却为此事背负了三十年的作假压力。今天说出来，祖母您会原谅我的年幼无知吗？
是的，那个时候我是还不知道伤心的。一位国家领导人逝世那会儿，我们排着队在他的像前凭吊。老师要大家哭，也有人真的哭了，可我也是挤不出眼泪来。那会儿，我真的恼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流泪。
外祖母也是那一年去世的。为此姨母不顾嫌隙来到我们村去我学校找我，为的是外祖母放心不下我，临终前叫的是“文儿”我。忆及姨母背着竹篓牵着我的手流泪的样子，犹如昨日之事，可我当时也没有半点触动。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自私、无情的人呢？别人是不是都比我善良、孝顺？
常常想起祖母住着拐杖挪动着她的三寸金莲的吃力模样；捧着一本《艺术世界》，深深地觉得自己是非常欣赏这个魄力无穷的伟人的；而对于外祖母难以瞑目是因为放心不下我，我想这个世界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她一般地牵挂我了，因此几回梦里想着她缺钱用，搭车为她送去钱，叫她不要过于亏待了自己。当年我没有为她们流泪，原以为自己是一个少眼泪的人，不承想长大后的我比黛玉的眼泪还多。来来来，祖母、外祖母，你们不要再是冤家，我们祖孙仨为我当年的幼稚、无礼、不明事理干杯！
伯娘与堂姐
伯娘九零年去世，因为突如其来的脑溢血。我一直不明白脑溢血是一种什么疾病，以至于健朗如我伯娘这样的人会那么快就离开我们，不给人任何挽留她的时间。虽然那时期一年我没有三天在家，但知道伯娘的日子犹如进入了又一个春天：她的亲哥哥从海外回来了，不仅给她带来了手头宽裕的日子，而且用本能的关爱给她带来了势利红尘给予的尊严。我那时自视清高，也自以为很清醒，因此在心里对伯娘因为她哥哥的到来而得到生活、地位上的改善颇不以为然。可是，当我被通知她走的消息后立即赶回了家。我不惯于在人前哭泣，夜深人静喧闹过后，还是忍不住悲伤抚着漆黑的棺木清泪长流。但我以为她可以无憾了：她在有生之年见到了她牵挂几十年、每每只能通过算命占卦问其生死安康的哥哥，她还有什么憾事呢？我以为她去得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