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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

其实我想说,在许多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彼此都差不多,有着粗糙平淡的日子。久了,大家都会变得纯净、善良、坚强,困顿的生命感悟一点一点的融入到我们的血液里、心灵里。有时,觉得我们都是盐粒,融解在水中。因此大家都散布在日常琐碎的生活细节中,看不出有什么波涛要激涌,也看不出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更多的时候,大家都会感到自己生存的地方,并不是一个充满魅力和神奇的地方。在这里,诗人不会找到梦一般的意境,画家不会发现炫目的色彩。甚至,把我们的心事掏出来,放在阳光下晒晒,也就那么一点点,不外乎是有饭吃,有衣穿,有事干,升升官,发发财,如此等等。
  我上高中时是1979年,那年,平凉师范首次招生。县里有被录取的考生。9月初开学后,有不幸的消息传来。有两位已被录取的考生复检时被勒令辞退。一个是因为身高尺寸不够,一个是因为左腿有残疾。这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大家都为他们扼腕叹息,表示老天不公平。越一年,个子较矮的那位尺寸长高了,再考,中了,上了两年师范,回乡当了教师。他和我同乡,很熟。一同访过友,喝过酒。至今路上见了,要握手,问候。这且不提了。腿瘸的那位不能治愈,当然与上学也就失之交臂了。他一时成了人们施予怜悯的对象,因而被许多人认出。
  我也是在那个时期认识他的。朋友指给我看:这就是那个被退回来的师范生。那时,他20岁左右,个头不高,脸盘清晰,满头乌发贼亮,一件的卡中山装上衣很合身,看起来也不很旧。而左腿的确很瘸,走路时双腿一拉一拉的,显得吃力。细观他的表情,没有我想像的那种失魂落魄的蔫样子。
  那时谁也帮不了谁多少,面对一条与生俱来的瘸腿,他只能认命,只会偶尔叹息一两声。他也不可能远走他乡,或者找个什么工作。他后来选择了他一生为之操守的“职业”:摆摊卖水果。
  他的摊点摆在车站一带,那里通常有一溜专卖水果的摊点,他添入其中,显得很是平常。他的左右邻居经常变化,但他一直坚持着,20多年不变,经风沐雨的日子里,他变得沉默、土气、老态,甚而有些乞相。不论周围怎样风云变幻,车站总是车站,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因此,总会有人向他买水果,不论价高价低,也不论是苹果、柿子、香蕉或其它。
  后来我的家就在车站附近,有时饭后散步,就悄无声息地远远站着,看他慢慢悠悠地经营生意,也看他慢慢悠悠地吸烟,那慢慢悠悠的缕缕烟雾融入空气中,同样的悄无声息。我有时去他那里买水果,也没有更多的交谈,三言两语,他秤好了水果,我付钱后掉头就走。只是有次,我买了西瓜,临走他说,这个西瓜我只赚了一个元,十分惋惜的样子。这让我左右为难,多给他一元,怕伤他自尊;不给他一元,使我心有不安。总之给我印象极深。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去南巷口的王师傅家磨坊去磨面。人多,只好等着。下午4点多,窄小的巷道里,真没想到,那个瘸腿男人出现了,依然是双腿一拉一拉的,身后是一辆架子车,车上有纸箱,纸箱的口开着,看得出是几箱苹果、橘子和梨。和王师傅家只相隔了一家的一个破黑门前,他停了下来,原来这是他的家。
  他向黑门喊了一嗓子,门就开了,探出一个女人来。
  女人个子短小,30多岁,一件红色外衣很长、很旧,由于上衣太长,双腿就显得更短。她有一头乱发,脑后扎了马尾巴,扎结处即头发的结尾处。她不哼一句,和男人一同卸车,车子拉进门后,黑木门也就关上了。院子里很安静,黑木门就隔开了万丈红尘。
  王师傅说,她是个哑巴。
  多么般配的一对,我心里说。
  我后来还是经常去磨面,但很少见那道黑木门打开。院子里只几间旧房子,坐落在紫荆山下的南巷口,和几十米之外的繁华极不相称,王师傅家的二层楼房就显得更加高大气派。
  男人每天和水果打交道。冬天下雪时,他也不挪一下摊位,远远看去,他像个雪馒头,在那里坐着;夏天的日子还好些,只是卖瓜时夜里要在摊点处睡觉,可以想到,有许多蚊蝇热情地缠绕着他,不肯离去。总之,他是不屑于世务和家务的。有时,在街道上走,就碰到那个女人匆匆地走路,一手提着个瓦罐,另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一定是馍馍,一看就知道是给男人送饭。因为是哑巴,无须与人说话,也就一个人走路。送了饭,也没什么可说的,扭过头就走。
  他们之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也许就足够了。
  一个秋天的黄昏,我在街上走,见那女人收秋回来,背着一背斗洋芋,左手一把铁锹,右手一把镢头。我惊奇的是她的背绳竟那么长,背斗垂在她的臀下,重重地压着,因而她走得非常艰难,一步一步在挪动。她的脸挣得通红,短小的身子缩成了半圆。这情景,看了让人心里真难受。她为什么不把背绳拴得短一些呢?我心里老是不明白。她旁边走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紧靠着女人走着,走得极其安静,穿得不是很褴褛,但可以说是很破旧了。由于母亲是哑巴,女儿也就无法与之交流,她也就只好安静地走着。想起我女儿10多岁了,吃饭穿衣总是挑三拣四,净穿好的,只吃好的,再看母女俩走路的样子,让人心里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女儿一定不是个哑巴,我心里想。其实我是在祈祷,她应该不是个哑巴!
  一个哑巴女人,碰到了一个瘸腿男人,幸还是不幸呢?我真的说不清。但他们相互包容了对方,这是很难得的。他们有了一个健康的女儿,这世上便多了一个完整的家庭,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大好事。
  只要我在街上行走,时不时会见到哑巴女人,她的形貌,她的生活,好像总是要告诉我一个真理:人是无贵贱之分的,人的某些缺陷也许铸造了某些特长。只要顽强,人总是会幸福地活下去的!
  爱伦堡在他的传记里反复强调:生活永远在继续!
  有时候,灾难就像是一道闪电,会突然爆发。
  1998年3月,我儿子刘可出生了,可一切并不像计划中的那样顺畅。儿子出生后不到12个小时就住进了医院,望着打吊针的药瓶上写着的“刘可”二字,我的内心蓄满了担忧和恐惧。
  那年我代高二年级数学,还是班主任,我就只好在学校和医院间奔波着,慌恐和不安,是我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一切还算好,一月后,儿子终于出院了。
  可有一件事也令我永远不能忘记。
  一天早晨,我推着自行车从医院出来要回学校上课。这时,医院门口有三个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们靠着大门不远处的砖墙,紧靠着相挨着,站在中间的那个女人,身体看来很虚弱,穿着也很破旧,30岁上下。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看得出来,她一定是孩子的母亲。孩子被厚厚的粗红花的棉布小被子包裹着,从外面是看不见孩子的。女人目光呆滞,痴痴地望着天空。

站在医院门口,说明孩子一定是生病了。她两旁的两个女人显然是陪这女人来给孩子看病的。从表情和衣着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们显然来自农村,是地道的农村妇女。
  孩子没有哭声,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病得严重,不得而知。
  女人身旁的两个女人,目光也是呆呆的,一会儿就靠近孩子,用手拉开上面的被角,看看裹在被子里面的孩子。她们的脸上充满了怜惜,也许是怜悯。那女人一动不动,仍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她们为何没有去看儿科呢?
  是在等她的丈夫?是没钱看病?是那孩子被确珍为不治之症?各种疑问向我袭来。但这些我无法知晓。
  我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学校,给学生讲了一个早晨的“圆锥曲线”,满脑子的椭圆、双曲线和抛物线。我老是想,椭圆有两个“心”,两心合一心,就是一个圆了。呵,圆,多么好的一个几何图形,多么好的一个圆圆的世界!可是,“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尽”(苏曼殊诗),即便是天上的月,一年也就圆那么12次,更多的时候是令人扫兴的残缺。
  中午时分,我匆匆为医院里的母亲和妻子做好了饭,骑了车子匆匆送去。时间已是下午两时了。我在儿子旁边呆了两个多小时,他脸上时不时露出的笑容,冰释了我的担忧。可是,我不能再呆一会儿了,我得尽快地赶到教室照看学生的自习了。出了医院门,我却看到了我最不爱看到的一幕:
  三个女人傻呆呆的靠着砖墙有气无力地站着,那女人手中孩子不见了,连同那个厚厚的粗红花的棉布小被子。是儿子还是女儿?这已经不重要了。
  一定发生了一件最不该发生的事,我心里想着。
  女人不再呆呆地看着天空,而是用脏兮兮的左手,捂了她的双眼。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快要挨到了她的胸膛,一件蓝布上衣凌乱不堪,衣上的花朵再也没有了任何生气。也许她的双眼是紧闭着的,她多么不想看这个残酷无情的人世间呵!而她旁边的两个女人,双手都背在身后,整个身子依靠在墙上,仿佛没有了这墙,她们全会倒了下去的。两个女人却没有低着头,她们望着天空,许多的无奈,顺着眼泪流了下来。而那女人却没有放声大哭,最是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疼痛,号啕大哭是无际于事的。
  可是,她们为什么没有及早地离去,却要仍站在了医院的门口,我至今也是不明白的。也许女人相信孩子还在儿科的病床上,医生正在全力救治吧。或者她根本就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她坚持认为孩子是活着的!还记得我原先工作的学校,有个后勤服务的刘师,8岁的儿子溺水而亡后,他的整个精神崩溃了,许多个日子里,他就在儿子失事的水边转悠,嘴里不自觉的喃喃着。他好像一直在呼唤着他的儿子快点回来吃晚饭。
  生命是无常的,在更多的时候,生命仿若一片树叶。
  这样的事在医院里,可能是经常发生的。但这事发生在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个体身上,那份重量足以让一个人背负一生的痛苦,这个重量着实不轻呵!
  周国平是个著名学者,他的女儿妞妞一岁半时离开了人世。他用沉重的笔写下了《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这本书,也许他写得太过于苍凉痛苦了,这本书意外地畅销,一印再印,且译成了几种外文。但是我想说,任何失去儿女的人,痛苦的重量是一样的。那女人也许不识字,如若识了些字,也肯定写不出装满了一本书的痛苦。
  她会把痛苦一个人慢慢地咽下去,咽下去,再咽下去。而且相信这是一种命运!
  我常想,只有时间是一块最大的抹布,它总在慢慢地、悄然地将一些生命留在日子上的痕迹(包括旧迹、血迹,也包括污迹)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将以后的空白的日子,像阳光和清水一样重新推到一个人的生命面前。
  是呵,时间会漠视一切,淡化一切,将浓浓的血稀释为水,即使是刻骨铭心的也概莫能外。
                       
2006年12月6日夜

其实我想说,在许多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彼此都差不多,有着粗糙平淡的日子。久了,大家都会变得纯净、善良、坚强,困顿的生命感悟一点一点的融入到我们的血液里、心灵里。有时,觉得我们都是盐粒,融解在水中。因此大家都散布在日常琐碎的生活细节中,看不出有什么波涛要激涌,也看不出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更多的时候,大家都会感到自己生存的地方,并不是一个充满魅力和神奇的地方。在这里,诗人不会找到梦一般的意境,画家不会发现炫目的色彩。甚至,把我们的心事掏出来,放在阳光下晒晒,也就那么一点点,不外乎是有饭吃,有衣穿,有事干,升升官,发发财,如此等等。
  我上高中时是1979年,那年,平凉师范首次招生。县里有被录取的考生。9月初开学后,有不幸的消息传来。有两位已被录取的考生复检时被勒令辞退。一个是因为身高尺寸不够,一个是因为左腿有残疾。这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大家都为他们扼腕叹息,表示老天不公平。越一年,个子较矮的那位尺寸长高了,再考,中了,上了两年师范,回乡当了教师。他和我同乡,很熟。一同访过友,喝过酒。至今路上见了,要握手,问候。这且不提了。腿瘸的那位不能治愈,当然与上学也就失之交臂了。他一时成了人们施予怜悯的对象,因而被许多人认出。
  我也是在那个时期认识他的。朋友指给我看:这就是那个被退回来的师范生。那时,他20岁左右,个头不高,脸盘清晰,满头乌发贼亮,一件的卡中山装上衣很合身,看起来也不很旧。而左腿的确很瘸,走路时双腿一拉一拉的,显得吃力。细观他的表情,没有我想像的那种失魂落魄的蔫样子。
  那时谁也帮不了谁多少,面对一条与生俱来的瘸腿,他只能认命,只会偶尔叹息一两声。他也不可能远走他乡,或者找个什么工作。他后来选择了他一生为之操守的“职业”:摆摊卖水果。
  他的摊点摆在车站一带,那里通常有一溜专卖水果的摊点,他添入其中,显得很是平常。他的左右邻居经常变化,但他一直坚持着,20多年不变,经风沐雨的日子里,他变得沉默、土气、老态,甚而有些乞相。不论周围怎样风云变幻,车站总是车站,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因此,总会有人向他买水果,不论价高价低,也不论是苹果、柿子、香蕉或其它。
  后来我的家就在车站附近,有时饭后散步,就悄无声息地远远站着,看他慢慢悠悠地经营生意,也看他慢慢悠悠地吸烟,那慢慢悠悠的缕缕烟雾融入空气中,同样的悄无声息。我有时去他那里买水果,也没有更多的交谈,三言两语,他秤好了水果,我付钱后掉头就走。只是有次,我买了西瓜,临走他说,这个西瓜我只赚了一个元,十分惋惜的样子。这让我左右为难,多给他一元,怕伤他自尊;不给他一元,使我心有不安。总之给我印象极深。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去南巷口的王师傅家磨坊去磨面。人多,只好等着。下午4点多,窄小的巷道里,真没想到,那个瘸腿男人出现了,依然是双腿一拉一拉的,身后是一辆架子车,车上有纸箱,纸箱的口开着,看得出是几箱苹果、橘子和梨。和王师傅家只相隔了一家的一个破黑门前,他停了下来,原来这是他的家。
  他向黑门喊了一嗓子,门就开了,探出一个女人来。
  女人个子短小,30多岁,一件红色外衣很长、很旧,由于上衣太长,双腿就显得更短。她有一头乱发,脑后扎了马尾巴,扎结处即头发的结尾处。她不哼一句,和男人一同卸车,车子拉进门后,黑木门也就关上了。院子里很安静,黑木门就隔开了万丈红尘。
  王师傅说,她是个哑巴。
  多么般配的一对,我心里说。
  我后来还是经常去磨面,但很少见那道黑木门打开。院子里只几间旧房子,坐落在紫荆山下的南巷口,和几十米之外的繁华极不相称,王师傅家的二层楼房就显得更加高大气派。
  男人每天和水果打交道。冬天下雪时,他也不挪一下摊位,远远看去,他像个雪馒头,在那里坐着;夏天的日子还好些,只是卖瓜时夜里要在摊点处睡觉,可以想到,有许多蚊蝇热情地缠绕着他,不肯离去。总之,他是不屑于世务和家务的。有时,在街道上走,就碰到那个女人匆匆地走路,一手提着个瓦罐,另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一定是馍馍,一看就知道是给男人送饭。因为是哑巴,无须与人说话,也就一个人走路。送了饭,也没什么可说的,扭过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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